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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    五臟廟活鬼求兒 三家村死人出世

  詞曰:

  不會談天說地,不喜齩文嚼字。一味臭噴蛆,且向人前搗鬼。放屁,放屁,真正豈有此理!    右調《如夢令》

  自從盤古皇手裡開天闢地以來,便分定了上中下三個太平世界。上界是玉皇大帝領著些天神天將,向那虛無縹緲之中,造下無數空中樓閣,住在裡頭;被孫行者大鬧之後,一向無事,且不必說他。中界便是今日大眾所住的花花世界,那些古往今來,忠孝節義,悲歡離合,以及奸詐盜偽,一切可喜、可驚、可笑、可恨之事,也說不盡許多。下界是閻羅王同著妖魔鬼怪所住。那閻羅王也不過是鬼做的,手下也有一班牛頭馬面,判官小鬼,相幫著築個酆都城,在陰山背後做了國都,住在裡頭稱孤道寡,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這陰山乃下界第一名山,其大無外,其高無比。一面正臨著苦海,真個是上徹重宵,下臨無地。山腳根頭有一個大谷,四面峰巒圍繞,中間一望平陽,叫做鬼谷。谷中所住的野鬼,也有念書的,也有種田的,也有做手藝、做生意的。東一村,西一落,也不計其數。

  其中單表一處,名曰三家村。村中有一財主,叫做活鬼。他祖上原是窮鬼出身。到活鬼手裡,發了橫財,做了暴發頭財主,造起三埭院四埭廳的古老宅基來,呼奴使婢,甚是受用。家婆雌鬼,是打狗灣陰間秀才形容鬼的姐姐。夫妻兩個,都已半中年紀,卻從未生育。

  一日,因活鬼的散生日(原注:謂通常小生日。散字上讀。),雌鬼便端正幾樣小小菜,沽了一壺淡水白酒,要替老公慶陰壽。恰好形容鬼也到來拜壽,便大家團團一桌坐下,搬出菜來:一樣是血灌豬頭,一樣是鬥昏雞,一樣是醃癟雌狗卵;還有無洞蹲蟹、筆管裡煨鰍、捩弗(編按:弗,吳語,「不」、「沒」之意。)殺鴨,大碗小盞,擺了一臺,歡呼暢飲。

  正在吃得高興,活鬼道:「我們夫妻兩個,一錢弗使,兩錢弗用,吃辛吃苦,做下這點勞人家。如今年紀一把,兒女全無,倒要大呼小叫的吃甚壽酒,豈不是買鹹魚放生,死活弗得知的!」形容鬼便道:「雖說是要養好兒三十前,你們兩個尚不至七老八十,要兒子也養得及,愁他則甚?前日我們那裡來了一個新死亡人,他說陽間有什麼求子之法:倘然沒有兒子,只消到養神家道面前燒炷香,捨個數,便即生子,真是如應如響的。姐夫何不去試它一試?」

  活鬼道:「那裡有這話?神道豈是替人養兒子的?」雌鬼道:「莫道無神卻有神。既有這個老法則,我們去試試也不落脫啥官銜。倘得一男半女,也不枉為鬼一世。」活鬼道:「試試誠然不妨。但到那裡去求好?」形容鬼道:「我聞得孟婆莊那裡有座五臟廟,廟裡有個天尊,極是有靈有聖。姐夫要求,須到那裡纔是。」活鬼道:「這裡到孟婆莊,路程遙遠的,那裡便當?」形容鬼道:「路程雖遠,都是水路。坐在船裡,與遊春白相一般,有甚不便當?」活鬼道:「既是這般說,老舅可一同去走走,覺得熱鬧些。」形容鬼道:「且待你逢好日子出門時,我來奉陪不遲。」活鬼道:「揀日不如撞日,就是明日便了。」形容鬼道:「這也極通。只是明日就要起身,今日須當預先端正;省得臨時上轎馬撒尿,手忙腳亂的。我也要回家說聲,方好同去。」活鬼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一面說,又吃了幾鍾罰酒,用過矮麵,形容鬼作別回去。

  活鬼便到鬼店裡買了些香燭之類,又叫了一隻兩來船回來,千端百整。到了次日,活鬼便叫鬼先把行李搬在船上,一面端整早飯。湊巧形容鬼也到了,便大家吃飽了清水白米飯,喊鬼跟了,一同來到船頭(編按:依據原注修改為「一同來到船頭」。)。形容鬼伸著後腳,跨上船去,只見那只船直洸轉來,幾乎做了踏沈船,連忙拔起腳道:「姐夫,怎麼叫這只船?如此洸法!」活鬼笑道:「虧你做了陰間秀才,難道連孟子的說話都忘記了!」形容鬼道:「有甚說話,我卻不記得。」活鬼道:「《孟子》上說的: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一隻兩來船,你用了大腳力踏上去,叫他怎麼不光?」形容鬼也笑道:「我雖做了秀才,那些『四書』『五經』,都已嘔還先生,那裡還有記得?」

  兩個說說笑笑,上了船,艄公便把船撐開,搖著乾櫓,慢慢的一路行去。活鬼道:「這裡到孟婆莊有許多路,若這般初一一櫓,初二一櫓的,幾時纔到!為甚不使起篷來?」艄公道:「使篷須看風色。如今尚在陰溝裡,七彎八曲的,一路風頭弗順,怎麼使法?相公既然要緊,待我們夥計上去背起水纖來,就快了。直等到了奈河裡,纔好使篷。」活鬼道:「既如此,快上去背。」

  艄公便把船停住。船上夥計注好比纖繩,跳上乾岸。活鬼便教鬼替他把船撐一撐。鬼拿起撐篙,用盡平生之力,望岸上一撐;不道趁水推落,船便望著對岸直摜轉去。艄公道:「你這小弟弟,真是個笨賊!又弗是撐弗開的船頭,何消用這瞎氣力。你可坐下,如今不用撐了。」

  鬼便放下篙子,蹺起半卵子,坐在船頭上,一路看那岸上過路人鑽纖。到得陰溝口頭,只見經岸旁邊,蹲著一隻憤氣癩團,抬頭望著天上一群天鵝,正在那裡想吃天鵝肉,看見他們船過,便望清白河水裡一跳,卻被一條倒拔蛇銜住不放。鬼忙拿起洗屄拖紛(原注:拖紛,即拖把。拖地時是前後運動,褻語。),卻待打去。活鬼道:「蛇自過,犬自行,你去打他則甚?」喝聲未絕,鬼已將拖紛打下。恰正打蛇打在七寸裡,早已命盡祿絕,浮在水面上。癩團也遂風逐浪去了。

  船已出了陰溝,到了奈河裡,湊巧遇著極順的鬼陣頭風。但見來往船隻,也有隨風轉舵的,也有趁水推船的,盡在那裡顛篷掉搶。活鬼大喜,忙教艄公也快使起篷來。艄公便把十二葉篷扯足了,那只船便雲飛射箭一般,望前行去。

  形容鬼道:「姐夫悶了幾時,如今這樣順風順水,難道還不開心?」兩個說說笑笑,正在高興,只見艄公手忙腳亂的落下篷來,活鬼道:「難得這樣兜艄順風,怎麼就要落他?」艄公道:「前面奈河橋來了。」活鬼向前一望,只見那橋還遠遠的,看去不甚分明,便道:「橋還遠著多哩,怎就這般要緊?」艄公道:「我們行船的老秘訣,須要遠橋三裡就落篷,方能船到橋,直苗苗。」活鬼無奈,只得由他落下,仍把乾櫓搖著。

  看看來到橋邊,只見一個老鬼,頸上掛串數珠(編按:數珠,即佛珠。),腰裡束條黃布,雙手捧了卵子,跨著大步,慢慢的跑過橋去。活鬼笑道:「你看這老鬼,怎不把緊橋攔杆,倒捧好了個張(編按:個張,吳語,「那只」、「這只」之意。)騷硬卵?難道怕人齩了去不成?」艄公道:「相公們不知,近來奈河橋上出了一個屁精,專好把人的卵當笛吹。遇有過橋的善人老卵常拖(編按:常拖,即垂著。),他便鑽出來驀卵脬一戴(編按:驀卵脬一戴,突然朝男性生殖器一咬。一戴,吳語,「張口一咬」之意。),把卵齩住不放,多有被他齩落的。饒是這等捧好,還常常齩卵弗著齩了脬去。所以那些奈河橋上善人,都是這般捧卵子過橋的。」形容鬼道:「真是山山出老虎,處處出強人。我們打狗灣裡,近日也出了一件怪物,叫做什麼蛐蟺哥(編按:蛐蟺哥,即蚯蚓。),有時伸長淌腳,輥在路頭路腦。倘然路上行人看了野眼,不小心踏著了他,便兩頭一齊蹺起,吹出一口斜氣來,把人呵得卵脬大如腿,連走路都是不便當的。」說話之間,不覺船已過橋,仍舊扯足滿篷,往前行去。

  到了孟婆莊上,艄公把船歇定。兩個上了岸,鬼拿著香籃,一路去尋那五臟廟。不題。

  且說那孟婆莊當初不過一個小小村落,甚是荒涼。自從孟婆開了茶館,那些閒神野鬼,都來吃清茶玩耍,登時熱鬧起來。這些左鄰右舍,見瞭解情況眼熱不過,也不顧開店容易守店難,大家想吃起生意飯來:也有開鬼酒店的,也有開鬼豆腐店的,也有開鬼南貨店的,漸漸的只管多起來。這家起屋,那家造房,日積月累,不覺成了個大鬼市。真個是鬼煙湊集,鬧熱不過的。

  這裡活鬼同著形容鬼一路行來,到了孟婆茶館門首,看他門面上掛個回報招牌,寫著「來搧館」(編按:來搧,吳語,「很行」、「很好」、「很能幹」之意。)三個白字。那些吃茶的清趣朋友,蛇頭接尾巴的前門進,後門出,幾乎連階沿磚都踏烊易了。形容鬼道:「出名的孟婆湯,從不曾吃著滋味。我們難得到此,不可錯過,進去吃他一碗嘗新。」

  三個走進店堂裡,揀個好座場,爬臺擱腳的坐定。走堂膽看見,便泡了三碗孟婆湯,放在桌上,問道:「客人可用小點心麼?」形容瓜道:「有什麼好點心?也用得著些。」走堂道:「這裡有丟頭蒸卷,瀝乾團子,酥迷糖,搲迷露做餅,都是出名的。」活鬼道:「我倒還要去燒香捨數,有素的纔好。」走堂道:「迷露餅、酥迷糖俱是素的。」活鬼道:「酥迷糖是要饞唾去拌的,反弄得饞唾拌乾,倒是餅罷了。」走堂去頂了一泛供餅來,擺在面前。三個狼餐虎咽吃了一陣,會過茶錢,起身問道:「這裡有座五臟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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