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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Q正傳

第一章 序

  我要給阿Q做正傳﹐已經不止一兩年了。但一面要做﹐一面又往回想﹐這足見 我不是一個〈立言〉〔2〕的人﹐因為從來不朽之筆﹐須傳不朽之人﹐於是人以文傳﹐文以人傳──究竟誰靠誰傳﹐漸漸的不甚瞭然起來﹐而終於歸結到傳阿Q﹐彷彿思想裡有鬼似的。
 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﹐才下筆﹐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。第一是文章的名目。孔子曰:“名不正則言不順”〔3〕。這原是應該極注意的。傳的名目很繁多 ﹕列傳﹐自傳﹐內傳〔4〕﹐外傳﹐別傳﹐家傳﹐小傳……﹐而可惜都不合。〈列傳〉麼﹐這一篇並非和許多闊人排在〈正史〉〔5〕裡﹔〈自傳〉麼﹐我又並非就是阿Q。說是〈外傳〉﹐〈內傳〉在那裡呢﹖倘用〈內傳〉﹐阿Q又決不是神仙。〈別傳〉呢﹐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上諭宣付國史館立〈本傳〉〔6〕──雖說英國正史上並無〈博徒列傳〉﹐ 而文豪迭更司〔7〕也做過《博徒別傳》這一部書﹐但文豪則可﹐在我輩卻不可的。其次是〈家傳〉﹐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﹐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託﹔或〈小傳〉﹐則阿Q又更無別的〈大傳〉了。總而言之﹐這一篇也便是〈本傳〉﹐但從我的文章著想﹐因為文體卑下﹐是“引車賣漿者流”所用的話〔8〕﹐所以不敢僭稱 ﹐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〔9〕所謂“閒話休題言歸正傳”這一句套話裡﹐取出〈正傳〉兩個字來﹐作為名目﹐即使與古人所撰《書法正傳》〔10〕的〈正傳〉字面上很相混﹐也顧不得了。

  第二﹐立傳的通例﹐開首大抵該是“某﹐字某﹐某地人也”﹐而我並不知道阿Q姓什麼。有一回﹐他似乎是姓趙﹐但第二日便模糊了。那是趙太爺的兒子進了秀才的時候﹐鑼聲鏜鏜的報到村裡來﹐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﹐便手舞足蹈的說﹐這於他也很光采﹐因 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﹐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。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。那知道第二天﹐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裡去﹔太爺一見﹐滿臉濺朱﹐喝道﹕“阿Q﹐你這渾小子﹗你說我是你的本家麼﹖”

  阿Q不開口。

 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﹐搶進幾步說﹕“你敢胡說﹗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本家﹖你姓趙麼﹖”

  阿Q不開口﹐想往後退了﹔趙太爺跳過去﹐給了他一個嘴巴。

  “你怎麼會姓趙﹗──你那裡配姓趙﹗”

  阿Q並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﹐只用手摸著左頰﹐和地保退出去了﹔外面又被地保訓斥了一番﹐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。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﹐自己去招打﹔他大約未必姓趙﹐即使真姓趙﹐有趙太爺在這裡﹐也不該如此胡說的。此後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﹐所以我終於不知道阿Q究竟什麼姓。

  第三﹐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麼寫的。他活著的時候﹐人都叫他阿Quei﹐死了以後﹐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﹐那裡還會有〈著之竹帛〉〔11〕的事。若論〈著之竹帛〉﹐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﹐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。我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阿Quei﹐阿桂還是阿貴呢﹖倘使他號叫月亭﹐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﹐那一定是阿桂了﹔而他既沒有號──也許有號﹐只是沒有人知道他﹐──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﹕寫作阿桂﹐是武斷的。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﹐那一定是阿貴了﹔而他又只是一個人﹕寫作阿貴﹐也沒有佐證的。其餘音Quei的偏僻字樣﹐更加湊不上了。先前﹐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〔12〕先生﹐誰料博雅如此公﹐竟也茫然﹐但據結論說﹐是因為陳獨秀辦了《新青年》提倡洋字〔13〕﹐所以國粹淪亡﹐無可查攷了。我的最後的手段﹐只有託一個同鄉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﹐八個月之後才有回信﹐說案卷裡並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。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﹐還是沒有查﹐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。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﹐只好用了〈洋字〉﹐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﹐略作阿Q。這近於盲從《新青年》﹐自己也很抱歉﹐但茂才公尚且不知﹐我還有什麼好辦法呢。

  第四﹐是阿Q的籍貫了。倘他姓趙﹐則據現在好稱郡望的老例﹐可以照《郡名百家姓》〔14〕上的註解﹐說是“隴西天水人也”﹐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﹐ 因此籍貫也就有些決不定。他雖然多住未莊﹐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﹐不能說是未莊人﹐即使說是“未莊人也”﹐也仍然有乖史法的。
  我所聊以自慰的﹐是還有一個〈阿〉字非常正確﹐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﹐頗可以就正於通人。至於其餘﹐卻都非淺學所能穿鑿﹐只希望有〈歷史癖與考據癖〉的胡適之〔15〕先生的門人們﹐將來或者能夠尋出許多新端緒來﹐但是我這《阿Q正傳》到那時 卻又怕早經消滅了。

  以上可以算是序。

  第二章 優 勝 記 略

 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﹐連他先前的〈行狀〉〔16〕也渺茫。因為未莊的人們之於阿Q﹐只要他幫忙﹐只拿他玩笑﹐從來沒有留心他的〈行狀〉的。而阿Q自己也不說﹐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﹐間或瞪著眼睛道﹕“我們先前──比你闊的多啦﹗你算是什麼東西﹗”阿Q沒有家﹐住在未莊的土谷祠〔17〕裡 ﹔也沒有固定的職業﹐只給人家做短工﹐割麥便割麥﹐舂米便舂米﹐撐船便撐船。工作略長久時﹐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裡﹐但一完就走了。所以﹐人們忙碌的時候﹐也還記起阿Q來﹐然而記起的是做工﹐並不是〈行狀〉﹔一閒空﹐連阿Q都早忘卻﹐更不必說〈行狀〉了。只是有一回﹐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﹕“阿Q真能做﹗”這時阿Q赤著膊﹐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﹐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﹐然而阿Q很喜歡。
  阿Q又很自尊﹐所有未莊的居民﹐全不在他眼睛裡﹐甚而至於對於兩位〈文童〉〔18〕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。夫文童者﹐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﹔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﹐除有錢之外﹐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﹐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﹐他想﹕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﹗加以進了幾回城﹐阿Q自然更自負 ﹐然而他又很鄙薄城裡人﹐譬如用三尺長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﹐未莊叫〈長凳〉﹐他也叫〈長凳〉﹐城裡人卻叫〈條凳〉﹐他想﹕這是錯的﹐可笑﹗油煎大頭魚 ﹐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﹐城裡卻加上切細的蔥絲﹐他想﹕這也是錯的﹐可笑﹗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 鄉下人呵﹐他們沒有見過城裡的煎魚﹗
  阿Q〈先前闊〉﹐見識高﹐而且〈真能做〉﹐本來幾乎是一個〈完人〉了﹐但可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。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﹐頗有幾處不知起於何時的癩瘡疤。這雖然也在他身上﹐而看阿Q的意思﹐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﹐因為他諱說〈癩〉以及一切近於〈賴〉的音﹐後來推而廣之﹐〈光〉也諱﹐〈亮〉也諱﹐再後來﹐連〈燈〉〈燭〉都諱了。一犯諱﹐不問有心與無心﹐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﹐估量了對手﹐口訥的他便罵﹐氣力小的他便打﹔然而不知怎麼一回事﹐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。於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﹐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。
  誰知道阿Q採用怒目主義之後﹐未莊的閒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。一見面﹐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﹕“噲﹐亮起來了。”
  阿Q照例的發了怒﹐他怒目而視了。

  “原來有保險燈在這裡﹗”他們並不怕。

  阿Q沒有法﹐祇得另外想出報復的話來﹕“你還不配……”這時候﹐又彷彿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榮的癩頭瘡﹐並非平常的癩頭瘡了﹔但上文說過﹐阿Q是有見識的﹐他立刻知道和〈犯忌〉有點抵觸﹐便不再往底下說。
  閒人還不完﹐只撩他﹐於是終而至於打。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﹐被人揪住黃辮子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﹐閒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﹐阿Q站了一刻﹐心裡想:“我總算被兒子打了﹐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……”於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。
  阿Q想在心裡的﹐後來每每說出口來﹐所以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們﹐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﹐此後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﹐人就先對他說﹕“阿Q﹐這不是兒子打老子﹐是人打畜生。自己說﹕人打畜生﹗”
  阿Q兩隻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﹐歪著頭﹐說道﹕“打蟲豸﹐好不好﹖我是蟲豸──還不放麼﹖”
  但雖然是蟲豸﹐閒人也並不放﹐仍舊在就近什麼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﹐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﹐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。然而不到十秒鐘﹐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﹐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﹐除了〈自輕自賤〉不算外﹐
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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