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
刻公餘勝覽國色天香序 今夫辭,寫幽思,寄離情,毋論江湖散逸,需之笑譚,即縉紳家輒藉為悅耳目。具劂氏揭其本,懸諸五都之市,日不給應,用是作者鮮臻雲集,雕本可屈指計哉! 養純吳子惡其雜且亂,乃大搜詞苑,得當意,次列如左者,廑廑若干篇,蓋甚寡也,彼見遺者,豈必皆蠹魚。亡得當養純者,何哉?夫採珠者貴在明月,而群璣非寶耳;伐南山者貴在豫章,而尺箭非材耳。是集也,夫亦群璣尺箭之不顧而有所未暇與且也。悟真者,間舉一二示之,將神遊牝牡驪黃之外,集固已饒之矣。匪悟真者,即累牘連篇,浩瀚充棟,渠方卻臭尋聲,不能一一領略,雖多奚補?是以付之剞劂,名曰《國色天香》,蓋珍之也。吾知悅耳目者,舍茲其奚辭! 萬曆丁亥夏九紫山人謝友可撰於萬卷樓第一卷
龍會蘭池錄 宋南渡,汴郡中都路人蔣生世隆,年弱冠,學行名時,以韓蘇自許,凡天下名士,傾貲相結納。金逃將蒲興福,拜為異姓兄弟。興福仇家高琪朮虎索之甚急,世隆乃贐別於蔣家村。臨行間,以杭筆為約,各有詩贈,具錄於此。世隆詩曰: 水萍相遇自天涯,文武崢嶸興莫賒。 仇國有心追季布,蓬門無膽作朱家。 蛟龍豈是池中物,珠翠終成錦上花。 此去從伊攜手處,相聯奎璧耀江華 興福詩曰: 金戈耀日阻生涯,鵬鳥何當比海賒。 楚王不知伊負國,子胥怎放父冤家。 情深淵海杯中酒,義重丘山萼上花。 直到臨安桃浪暖,一門朱紫共榮華。 彼時興福百口家眷俱沒金都,惟興福寸鐵衛身,萬夫莫敵,後得投於世隆。時欲歸宋,又恐蹈於故轍,乃樹跖旗於蕉葦間,變易姓名,人莫知之。雖李妙真亦以敵相遇,橫行江上。閒居山寨,每有鴻鵠沖天之想,口記詩詞甚多,聊記一二附覽。詩曰: 九代簪纓顯大功,炮花煙散霎時中。 望門誰信無張儉,窩我公然有祝融。 鸞鳳何堪棲枳棘,蛟龍畢竟動天風。 又詩曰: 虎頭山寨勢威威,韓白英雄建將標。 江上老人恩未報,簣中亡命恨難消。 雲關不鎖歸鄉望,星帳猶疑趕早朝。 何日紫微開泰運,龍泉斂口贊蕭曹。 時金迫元兵,自中都徙汴。宋邊城近汴者,又迫金兵而杭。光州固始黃尚書復家,從眾南奔。時復受韓冑命,訓稿江淮。家中藏獲,一時瓦解。惟復妻暨一女同奔,名曰瑞蘭,年方十八,才色冠世。蓋初生時,家有楊妃蘭,獨豔一枝,異香經月。尚書執瑞蘭之兆,每以椒禁是圖,凡有求婚者,而不之允。至是遇難,彷徨草野,女謂母曰:「昔有黃公生二女甚美,詐名醜陋,卒無問者。今亂離中宜用此策。」乃塗抹似癩婦,往來莫有觀者,時夜宿荒村,口占詩詞,聊記其形跡云: 天驕肆馬下南都,煙火凌空淚寡孤。 燕雀問巢何處有,雞豚尋屋舊人無。 玉顏今信為身累,肉食誰能為國謀? 安得華夷歸一統,太平臣子共三呼。 世隆新築精舍,期通萬軸以魁天下士,平居自許曰:「大丈夫功名當玉彩,事業須韓,范,鷦鷯一枝,何足軒輊!」年已二十,玉猶未種。有妹名瑞蓮,絲亦不牽於人,蓋其心之所圖者大,匪夷所思。今倏遭亂,兄妹相攜而遁。夜宿林薄間,詩詞甚多,不能盡錄,聊記《虞美人》詞云: 生平不誤解鄉曲,燈下書懷足;老天作忠噴豺狼,萬萬千千,鼠竄鬧彷徨。家山一夢知何處,兄妹淚如雨。何時玉燭再光輝,把我六親骨肉完璧歸。 又詩曰: 天步殷憂鬼亦愁,控弦百萬出幽州。 紅顏路上啼王嬙,黎首林間聚楚囚。 當國豪雄心作劍,邊城將校血成油。 何時天地能開泰,南北生靈喜不休。 金聞元追宋,又防金兵馬縱橫。大散關上,瑞蘭失母,世隆失妹。適宋孟珙、趙方剋金兵,人定相尋,莫知去向。瑞蘭母,湯思退女,得世隆妹林下,偕往和州,世隆遍尋妹,「蓮」「蘭」音似,瑞蘭聞名,自石竇中出。一見世隆,方知其非母氏。諗詢來歷,皆逃兵人。世隆見瑞蘭有殊色,目送良久,曰:「不意草萊中有此奇怪,信所謂非習而見之者以為神矣。」瑞蘭見世隆容聲儒雅,亦見其芹泮中人,心其屬之。世隆疑其羅敷,語,實乃女子,約為婚姻,乃偕入浙。 瑞蘭徐行,口占一調寫懷。世隆聞之,歎曰:「吾只為卿有國色,不意又有天才。千載奇逢,間世之數也。」口占一詩以戲之,瑞蘭亦和之。 瑞蘭調云(《虞美人》): 弓鞋小,徑路險崔巍。豎只應隨鹿去,燕孩安可傍鷹飛?事爭且相隨。鄉天杳,惆悵幾時歸?風打柳腰南北轉,雨催花淚長短垂。雲散月將輝。 世隆詩: 胡馬嘶風鬧北邊,好花散落石崖前。 喜伊千里來相見,愧我何當任二天。 琴上未彈凰覓鳳,叢中自信雀逢鷹。 古稱樂重親知己,粉面休須暗淚漣。 瑞蘭詩: 冒鋒骯髒遍山邊,觸目傷心步不前。 廊廟無人能捧日,江湖有我亦憂天。 孤行險逕因隨虎,鳥入深絲只為鷹。 回首鄉山千萬里,羅襟無奈淚漣漣。 於時世隆瑞蘭行向五關,一道坦夷。村居野宿,皆群官族。世隆於瑞蘭,但目成影望而已。至新安境,星散墜分-世隆獨攜瑞蘭荊山而南。時興福倚江行劫,路轉烏林,鉦鼓喧天,旌旗蔽野。瑞蘭計無所逃,竟欲自裁。世隆固止之,指匿蔽於樹中,獨向麾前請命。行三十餘步,中間主將則興福也。倏見間,投戈下拜。各道詳曲,且喜且悲。世隆乃向樹出瑞蘭,興福執義嫂叔禮見甚恭。瑞蘭固請行。世隆乃別曰:「君獨不識戴淵耶?」興福曰:「兄來,則陸機矣。何言期青蠅報市,會於臨安。」興福贐世隆金帛數百,指瀟湘鎮路最寧。世隆曰:「承教。」遂別就道。 世隆瑞蘭出芝山北路,雖康洞蓬艾森,世隆口占詩詞,挑瑞蘭野合。瑞蘭亦口占拒之。世隆迫於私,有無賴狀,蘭泣曰:「妾豈不近人情者哉!謔麻贈芍藥,胡為至於我耶?」世隆歎曰:「古人謂雞肋,食則無肉,棄則可惜,正予今日事矣。」蘭誓不允,世隆亦喜其執義之是,其時詩詞,聊記於此,以為有識者逆志云。 世隆詩云: 一枝芍藥出天京,板蕩誰為萬里城。 杜珏已能擒叛虎,張生安肯放孤鶯。 蒼麻帳裡花雙美,綠草氈中日五更。 莫待明朝萍水散,人從何處問卿卿。 瑞蘭詩云: 病腳崎嶇死一般,眼眶無盡淚潺潺。 鴛鴦野合顏何厚,蝨在風中骨亦寒。 我願愆期游洞府,君休設計斬花關。 若將再問玉珊事,龍女雙班入越山。 又世隆長短名: 君不見神女出高唐,暮雨朝雲戀楚王。西華岳裡注生娘,玉釵脫下付劉郎。又不見岳陽樓上何仙姑,洞賓醉裡戲葫蘆。十二珠簾花落盡,飛身便過洞庭湖。神仙自古盡貪凡,洞府誰能保萬全。伊人不是貪脂粉,伊人無奈惜芳年。可憐薄倖無相愛,有情終不似無情。車欲直,馬欲橫,鳳凰不肯笑相鳴。早知分薄空相見,曾似當初獨自行。獨自行,安得許多驚。獨行還得無擔累,獨行何有心如碎。心如碎,人成鬼,人成鬼兮正為誰?今朝擔帶許多難,今朝節節骨生寒。夢裡不知身是客,茫中還要戀虛歡。臨安三百里,一望石雲間。鶴去也,石台閒。石台閒,春色緣何得再看。天漢漢,路漫漫,安得神翁加撮合,赤繩囊裡赤繩纏。流水不推自然急,浪頭風送載花船。 瑞蘭調云(《朝中措》): 日色映流霞,手爪亂交加。憶昔當年貴重,今朝錯落風沙。 紅顏薄命,路旁債主,眼下冤家。不謂今宵浪靜,鉦鏜怎樣催花。 還照間,方至瀟湘鎮。呂文德初為鎮尉,一方倚為金城。士民安堵,市肆行商多叢聚其間。世隆住瑞蘭於迎芳亭,遴得大邸,乃引瑞蘭入邸。邸居鎮央,主人則黃思古也。外設行房十餘,以待羈旅,內設大廈三所,以承宦族。每所琴棋書畫。花木芬芳。世隆喜其清致。不吝賃貲。駐足少頃,則有奚僮二人、丫鬟二人,爨湯設酒,奉承澡飲。時瑞蘭新浴出,蓬鬢鳳姿,分外逼人。世隆迎視欲狂,笑曰:「真所謂天下一女矣。」口占五言詩十二韻贈諸。奉酒間,瑞蘭亦占一律以復。至於酒聖酒賢、平原青州,絕不入口。世隆固強諸飲,瑞蘭固怯。世隆頓杯起曰:「計欲助海棠春睡耳,豈真以宰革啖宋萬耶!」亦不終席而罷。 世隆詩云: 主人思古黃,借我一仙房;眼下風塵客,杯中荳蔻湯。掩扉推繡履,倚几脫羅裳。雪貌消浮屠,冰肌覺淨涼。瓊花開后土,玉樹沃雲漿。妃子嬌無力,胎儀體自香。衝鋒疑未允,想象興何當。浪靜登仙鋒,煙開下客廊。牡丹新出水,天馬暗行疆。對面如千里,描情賴一觴。桃花心未動,柳絮性徒狂。安得何仙子,今宵醉岳陽。 瑞蘭調云(《賣花聲》): 胡馬渡銀河,鬧動干戈。蒙君福蔭千萬多,此意此情終有報,君莫蹉跎。——送我歸鄉窠,媒結藤蘿。一生緣分屬哥哥。要把風花閒地設,這事難呵! 薄夜燈明,侍婢進安眠酒,世隆怒不沾唇。瑞蘭起奉,十分款曲。世隆曰:卿奉酒,乃范彈冠縷耳,豈真情耶?」蘭曰:「君勿太誣人。」世隆曰:「非誣卿也,正醉重瞳脫沛公計耳。」蘭笑而止。世隆曰:「死者復生,生不愧死,桑林美約,今亡矣夫!」蘭曰:「妾非輕諾寡信者,第以義有不可耳。」世隆曰:「何不可?」蘭曰:「使君自有婦,羅敷自有夫。」世隆曰:「是何言也。生雀未射而卿關女,又於鼻頸徵之矣。」瑞蘭語塞:「將身攜重寶,效蔡琰贖。」世隆笑曰:「吾儒家書中金屋車馬,等閒事耳,奚重寶為!」蘭曰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