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序
「怪、力、亂、神」,子所不語也。然「龍血」、「鬼車」,《繫詞》語之;「玄鳥」生商,牛羊飼稷,《雅》、《頌》語之。左丘明親受業於聖人,而內外傳語此四者尤詳,厥何故歟?蓋聖人教人「文、行、忠、信」而已,此外則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,「敬鬼神而遠之」,所以立人道之極也。《周易》取象幽渺,詩人自記祥瑞,左氏恢奇多聞,垂為文章,所以窮天地之變也,其理皆並行而不悖。 余生平寡嗜好,凡飲酒、度曲、摴蒲,可以接群居之歡者,一無能焉,文史外無以自娛,乃廣采遊心駭耳之事,妄言妄聽,記而存之,非有所惑也,譬如嗜味者饜八珍矣,而不廣嘗夫蚳醢葵菹則脾困;嗜音者備《咸》、《韶》矣,而不旁及於侏㒧僸則耳狹。以妄驅庸,以駭起惰,不有博弈者乎?為之猶賢,是亦裨諶適野之一樂也。昔顏魯公、李鄴侯功在社稷,而好談神怪;韓昌黎以道自任,而喜駁雜無稽之談;徐騎省排斥佛、老,而好采異聞,門下士竟有偽造以取媚者。四賢之長,吾無能為役也;四賢之短,則吾竊取之矣。 書成,初名《子不語》,後見元人說部有雷同者,乃改為《新齊諧》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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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
李通判 廣西李通判者,巨富也。家蓄七姬,珍寶山積。通判年二十七疾卒。有老僕者,素忠謹,傷其主早亡,與七姬共設齋醮。忽一道人持簿化緣,老僕呵之曰:「吾家主早亡,無暇施汝。」道士笑曰:「爾亦思家主復生乎?吾能作法,令其返魂。」老僕驚,奔語諸姬,群訝然。出拜,則道士去矣。老僕與群妾悔輕慢神仙,致令化去,各相歸咎。 未幾,老僕過市,遇道士於途。老僕驚且喜,強持之請罪乞哀。道士曰:「我非靳爾主之復生也,陰司例:死人還陽,須得替代。恐爾家無人代死,吾是以去。」老僕曰:「請歸商之。」 拉道士至家,以道士語告群妾。群妾初聞道士之來也,甚喜;繼聞將代死也,皆恚,各相視噤不發聲。老僕毅然曰:「諸娘子青年可惜,老奴殘年何足惜?」出見道士曰:「如老奴者代,可乎?」道士曰:「爾能無悔無怖則可。」曰:「能。」道士曰:「念汝誠心,可出外與親友作別。待我作法,三日法成,七日法驗矣。」 老僕奉道士于家,旦夕敬禮。身至某某家,告以故,泣而訣別。其親友有笑者,有敬者,有憐者,有揶揄不信者。老僕過聖帝廟--素所奉也,入而拜且禱曰:「奴代家主死,求聖帝助道士放回家主魂魄。」語未竟,有赤腳僧立案前叱曰:「汝滿面妖氣,大禍至矣!吾救汝,慎弗泄。」贈一紙包曰:「臨時取看。」言畢不見。老僕歸,偷開之:手抓五具,繩索一根。遂置懷中。 俄而三日之期已屆,道士命移老僕牀與家主靈柩相對,鐵鎖扃門,鑿穴以通飲食。道士與群姬相近處築壇誦咒。居亡何,了無他異。老僕疑之。心甫動,聞牀下颯然有聲,兩黑人自地躍出:綠睛深目,通體短毛,長二尺許,頭大如車輪。目睒睒視老僕,且視且走,繞棺而行,以齒齧棺縫。縫開,聞咳嗽聲,宛然家主也。二鬼啟棺之前和,扶家主出。狀奄然若不勝病者。二鬼手摩其腹,口漸有聲。老僕目之,形是家主,音則道士。愀然曰:「聖帝之言,得無驗乎!」急揣懷中紙。五爪飛出,變為金龍,長數丈,攫老僕於室中,以繩縛樑上。老僕昏然,注目下視:二鬼扶家主自棺中出,至老僕臥牀,無入焉者。家主大呼曰:「法敗矣!」二鬼猙獰,繞屋尋覓,卒不得。家主怒甚,取老僕牀帳被褥,碎裂之。一鬼仰頭,見老僕在梁,大喜,與家主騰身取之。未及屋樑,震雷一聲,仆墜於地,棺合如故,二鬼亦不復見矣。 群妾聞雷,往啟戶視之。老僕具道所見。相與急視道士。道士已為雷震死壇所,其屍上有硫磺大書「妖道煉法易形,圖財貪色,天條決斬如律令」十七字。 蔡書生 杭州北關門外有一屋,鬼屢見,人不敢居,扃鎖甚固。書生蔡姓者將買其宅。人危之,蔡不聽。券成,家人不肯入。蔡親自啟屋,秉燭坐。至夜半,有女子冉冉來,頸拖紅帛,向蔡伏拜,結繩於梁,伸頸就之。蔡無怖色。女子再掛一繩,招蔡。蔡曳一足就之。女子曰:「君誤矣。」蔡笑曰:「汝誤才有今日,我勿誤也。」鬼大哭,伏地再拜去。自此,怪遂絕,蔡亦登第。或云即蔡炳侯方伯也。 南昌士人 江南南昌縣有士人某,讀書北蘭寺,一長一少,甚相友善。長者歸家暴卒,少者不知也,在寺讀書如故。天晚睡矣,見長者披闥入,登牀撫其背曰:「吾別兄不十日,竟以暴疾亡。今我鬼也,朋友之情不能自割,特來訣別。」少者畏懼,不能言。死者慰之曰:「吾欲害兄,豈肯直告?兄慎弗怖。吾之所以來此者,欲以身後相托也。」少者心稍定,問:「托何事?」曰:「吾有老母,年七十餘,妻年未三十,得數斛米,足以養生,願兄周恤之,此其一也。吾有文稿未梓,願兄為鎸刻,俾微名不泯,此其二也。吾欠賣筆者錢數千,未經償還,願兄償之,此其三也。」少者唯唯。死者起立曰:「既承兄擔承,吾亦去矣。」言畢欲走。 少者見其言近人情,貌如平昔,漸無怖意,乃泣留之,曰:「與君長訣,何不稍緩須臾去耶?」死者亦泣,回坐其牀,更敘平生。數語復起曰:「吾去矣。」立而不行,兩眼瞠視,貌漸醜敗。少者懼,促之曰:「君言既畢,可去矣。」屍竟不去。少者拍牀大呼,亦不去,屹立如故。少者愈駭,起而奔,屍隨之奔。少者奔愈急,屍奔亦急。追逐數里,少者逾牆仆地,屍不能逾牆,而垂首牆外,口中涎沫與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。 天明,路人過之,飲以薑汁,少者蘇。屍主家方覓屍不得,聞信,舁歸成殯。 識者曰:「人之魂善而魄惡,人之魂靈而魄愚。其始來也,一靈不泯,魄附魂以行;其既去也,心事既畢,魂一散而魄滯。魂在,則其人也;魂去,則非其人也。世之移屍走影,皆魄為之,惟有道之人為能制魄。 曾虛舟 康熙年間,有曾虛舟者,自言四川榮昌縣人,佯狂吳、楚間,言多奇中。所到處,老幼男婦環之而行。虛舟嬉笑嫚罵,所言輒中人隱。或與人好言,其人大哭去;或笞罵人,人大喜過望。在問者自知之,旁人不知。 杭州王子堅先生知瀘溪縣事,罷官後,或議其祖墳風水不利。子堅意欲遷葬而未果,聞虛舟來,走問之。適虛舟持棒登高阜,眾人環擠,子堅不得前。虛舟望見子堅,遙擊以棒,罵曰:「你莫來!你莫來!你來便想摳屍盜骨了!行不得!行不得!」子堅悚然而歸。後子堅子文璿官至御史。 鍾孝廉 余同年邵又房,幼從鍾孝廉某,常熟人也,先生性方正,不苟言笑,與又房同臥起。忽夜半醒,哭曰:「吾死矣。」又房問故,曰:「吾夢見二隸人從地下聳身起,至榻前拉吾同行。路泱泱然,黃沙白草,了不見人。行數里,引入一官衙,有神烏紗冠,南向坐。隸掖我跪堂下,神曰:『汝知罪乎?』曰:『不知。』神曰:『試思之。』我思良久,曰:『某知矣。某不孝,某父母死,停棺二十年,無力卜葬,罪當萬死。』神曰:『罪小。』曰:『某少時曾淫一婢,又狎二妓。』神曰:『罪小。』曰:『某有口過,好譏彈人文章。』神曰:『此更小矣。』曰:『然則某無他罪。』神顧左右曰:『令渠照來。』左右取水一盤,沃其面,恍惚悟前生姓楊,名敞,曾偕友貿易湖南,利其財物,推入水中死。不覺戰慄,匐伏神前曰:『知罪。』神厲聲曰:『還不變麼!』舉手拍案,霹靂一聲,天崩地坼,城郭、衙署、神鬼、器械之類,了無所睹;但見汪洋大水,無邊無岸,一身渺然,飄浮於菜葉之上。自念葉輕身重,何得不墜?回視己身,已化蛆蟲,耳目口鼻,悉如芥子,不覺大哭而醒。吾夢若是,其能久乎?」又房為寬解曰:「先生毋苦,夢不足憑也。」先生命速具棺殮之物。越三日,嘔血暴亡。 南山頑石 海昌陳秀才某,禱夢於肅愍廟。夢肅愍開正門延之,秀才逡巡。肅愍曰:「汝異日我門生也,禮應正門入。」坐未定,侍者啟:「湯溪縣城隍稟見。」隨見一神峨冠來。肅愍命陳與抗禮,曰:「渠屬吏,汝門生,汝宜上坐。」秀才惶恐而坐。聞城隍神與肅愍語甚細,不可辨,但聞「死在廣西,中在湯溪,南山頑石,一活萬年」十六字。城隍告退,肅愍命陳送之。至門,城隍曰:「向與于公之言,君頗聞乎?」曰:「但聞十六字。」神曰:「志之,異日當有驗也。」入見肅愍,言亦如之。驚而醒,以夢語人,莫解其故。 陳家貧,有表弟李姓者,選廣西某府通判,欲與同行。陳不可,曰:「夢中神言『死在廣西』,若同行,恐不祥。」通判解之曰:「神言『始在廣西』,乃始終之『始』,非死生之『死』也。若既死在廣西矣,又安得『中在湯溪』乎?」陳以為然,偕至廣西。 通判署中西廂房,封鎖甚秘,人莫敢開。陳開之,中有園亭花石,遂移榻焉。月餘無恙。八月中秋,在園醉歌曰:「月明如水照樓台。」聞空中有人拊掌笑曰:「『月明如水浸樓台』,易『照』字便不佳。」陳大駭,仰視之,有一老翁,白藤帽,葛衣,坐梧桐枝上。陳悸,急趨臥內。老翁落地,以手持之曰:「無怖。世有風雅之鬼如我者乎?」問:「翁何神?」曰:「勿言。吾且與汝論詩。」陳見其鬚眉古樸,不異常人,意漸解。入室內,互相唱和。老翁所作字,皆蝌蚪形,不能盡識。問之,曰:「吾少年時,俗尚此種筆畫,今頗欲以楷法易之,緣手熟,一時未能驟改。」所云少年時,乃媧皇前也。自此每夜輒來,情甚狎。 通判家僮常見陳持杯向空處對飲,急白通判。通判亦覺陳神氣恍惚,責曰:「汝染邪氣,恐『死在廣西』之言驗矣。」陳大悟,與通判謀歸家避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