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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月夢
邗上蒙人著
自序
夫《風月夢》一書,胡為而作也?蓋緣餘幼年失恃,長違嚴訓,懶讀詩書,性耽遊蕩;及至成立之時,常戀煙花場中,幾陷迷魂陣裡。三十餘年所遇之麗色者、醜態者、多情者、薄倖者指難屈計,蕩費若干白鏹青蚨,博得許多虛情假愛。回思風月如夢,因而戲撰成書,名曰《風月夢》。或可警愚醒世,以冀稍贖前愆,並留戒餘後人,勿蹈覆轍。
有觀是書而問余曰:「此書分明是真,何以曰夢?」餘笑而答曰:「夢即是真,真即是夢。曰真即真,曰夢即夢。呵呵!哈哈!」
時在道光戊申冬至後一日,書於紅梅館之南窗。
邗上蒙人謹識
第一回 浪蕩子墮落煙花套 過來人演說風月夢
詞曰:
慣喜眠花宿柳,朝朝倚翠偎紅。
年來迷戀綺羅叢,受盡粉頭欺哄。
昨夜山盟海誓,今朝各奔西東。
百般恩愛總成空,風月原來是夢。 ──右調《西江月》
話說東周列國時,管仲治齊,設女閭三百,以安商旅。原為富國便商而起,孰知毒流四海,歷代相沿。近來竟至遍處有之。揚州俗尚繁華,花街柳巷,楚館秦樓,不亞蘇、杭、江寧。
也不知有多少人,因迷戀煙花,蕩產傾家,損身喪命。自己不知悔過,反以「寧在牡丹花下死,從來做鬼也風流」強為解說。
雖是禁令森嚴,亦有賢明府縣頒示禁止,無如俗語說得好:「龜通海底。」任憑官府如何嚴辦,這些開清渾堂名的人,他們有這手段可以將衙門內幕友、官親、門印,外面書差,打通關鍵。破費些差錢使費,也不過算是紙上談兵,虛演故事而已。
但凡人家子弟,到了十五六歲,出了書房之時,全要仗著家中父兄管教,第一擇友要緊。從來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青年子弟,若能交結良朋佳友,可以彼此琢磨,勤讀詩書,謀幹功名,顯親揚名。士農工商,各自巴捷,亦可興家創業。倘若遇見不務正的朋友,勾嫖騙賭,家裡上人又溺愛他些,不大稽查,更有不知上人創業如何艱難,只顧自己揮霍,日漸日壞,必致成為下流。
賭博的「賭」字雖壞,尚是有輸有贏,獨有「嫖」之一字,為害非輕。在下曾經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,仗著父兄掙有家資,他到了十五六歲時,愛穿幾件時新華麗衣裳,起初無非在教場下買賣街,三朋四友吃吃閒茶;在跌博籃子上面跌些磁器、果品、玩意物件。看見天凝門水關裡面出來的游湖船上面,間或有人帶的女妓,也有梳頭的,也有男妝的,紅裙綠襖,抹粉涂脂,也有唱大曲的,也有唱小曲的,笛韻幽揚,歡聲嫋娜,引得這些青年子弟心癢難撓。因此,大家商議,僱只游船追隨於後。這還算是眼望,不過破費些船錢、飲食,尚不至於大害。
最怕內中偶有一人認得這些門戶,引著他們一進了門,打一兩回茶圍,漸漸熟識,擺酒住鑲,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,那些煙花寨裡粉頭,他有那些花言巧語將你的銀錢騙哄到他腰裡,騙得你將家中妻子視為陌路,疑惑這些地方可以天長地久。
還有可笑的事,家中父母叫兒子做件事,買件衣物,還要回說得閒沒得閒,有錢沒有線,許多的推托。若是相好的粉頭放下差來,要甚衣裳首飾,縱然沒有銀錢,也要百般的設法挪借,立刻辦了送去,以博歡心。那知那些粉頭任憑你將差事應了送去,從來沒有一人說過好的。若是衣服,必是說裁料、顏色、身分不好,花邊、花色不好,或是長了,或是短了。若是首飾,又說是金子顏色淡了,銀子成色丑了,花樣不時式,金燒的不好,翠點的不好。簪子長了短了,鐲頭圈口大了小了,兜索於瘦了肥了,耳挖子輕了重了。正所謂將有益銀錢填無窮之欲壑。
人家養的兒子到了長大的時節,縱然不學好,不務正,做錯了事件,就是父母也不忍輕易動手就打,開口就罵。任憑怎樣氣急了,說幾句罵幾句,有那忤逆兒子還要回言回語。獨有在這玩笑場中,被這些粉頭動輒扭著耳朵打著罵著、掐著、咬著,還是嘻嘻的笑著,假裝賣溫柔,說甚麼打情罵趣,生恐言語重了惱了這些粉頭,就沒有別處玩笑了。世間的人若能將待相好粉頭的心腸去待父母,要衣做衣,要食供食,打著不回手,罵著不回言,可算是普天世間第一個大孝子了。
還有些朋友,只知終日迷戀煙花,朝朝擺酒,夜夜笙歌,家中少柴缺米,全然不顧。真是外面搖斷膀子,家裡餓斷腸子。
常在花柳場中貪戀粉頭,在外住宿,忘記家中妻子獨宿孤眠。
有那賢淑的婦人,不過自怨紅顏薄命,悶在心裡,在人前不能說丈夫不是,因為要顧自己賢名。還有那些不明大義的婦人,因丈夫在外貪玩,等待丈夫回家,見了面就同丈夫扛吵,百般咒罵,尋死覓活。更有那種不識羞恥的下賤婦人,他說丈夫在外玩得,他在家裡也玩得,背著丈夫做下許多濮上桑間傷風敗俗的事來,被人前指後戳,說甚麼賣花錢兒買花帶。
殊不知在這些地方初落交之時,銀錢又揮霍,差事又應手,這些粉頭就百般的奉承,口裡說刻刻難離,要跟著滓,也有要從良,恨不同生共死。及至你還坐在他的房裡,那邊房裡來了別的客人,他們亦復也是這等言語。還有那聰明能乾的朋友,用盡無限機謀,也不知喪了多少良心,弄了銀錢來輸心服意的送與這些粉頭受用,他又明知這些粉頭都是花言巧語灌的米湯,哄騙人的銀錢,他偏說是:「這些粉頭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湯,惟獨與我是真心實話。」若不是這樣想頭,人又不是癡呆,怎肯甘心將銀錢與他們受用?
這些地方不拘你用過多少銀錢,到了你沒有銀錢的時候,或是欠下鑲錢,或是差未應手,這些粉頭就翻轉面皮,將平日那些恩愛都拋在九霄雲外去了,一般的冷眼相看。連那些內外場也是這般勢利。莫說沒有銀錢被那些粉頭譏笑,就是身上衣服稍為襤褸,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。更有一種蜜臉,為了一個粉頭吃醋爭風,甚至打降扛吵,動刀動槍,弄出禍來,跪官見府。還有在這些地方得罪了官親幕友,或是遇見官府查夜,捉拿了去,問了笞杖徒流。這些粉頭不拘與你何等恩愛,見你鬧出事來,他不是卷卷資財回歸故里,就是另開別的碼頭生意去了。弄下禍來讓你一人擔當,他竟逍遙事外。
還有許多朋友,在這些地方浪費銀錢還是小事,只因平日在這些粉頭身上不肯多用銀錢,枕席間取這些粉頭厭惡,惹下一身風流果子,楊梅結毒,魚口瘡瘀(疳瘡),〔輕則〕破頭爛鼻,重則因毒喪命。還有些公間朋友,以及把勢光棍,平時在這些地方倚勢欺壓,吃白大花酒,住白大鑲。這些粉頭懼他威勢,明是極力奉承,暗則含恨在心。若能接著上憲委員、幕友官親,告個枕頭狀子,送個訪案,及至捉拿到官,還不知禍從何起。這正是「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」。
試問貪戀煙花有幾人遇見女妓倒貼銀錢,或是帶些錢財跟他從良?莫說近日絕無這等便宜事情,就作萬中出一,竟有個粉頭帶了若干金銀跟你從良,也要想想他是將父母遺體換來的銀錢,如今既將身體伴你,又用他的銀錢,你自己也要看著家中也有妻子、姊妹、媳婦、女兒,若是貼人銀錢陪人睡覺,跟著別人去了,你心中怎肯干休?
如今「嫖」之一字,有這許多損處,卻沒有一件益處,那知還有比「嫖」之一字為害更烈。目下時興鴉片煙,在這些玩笑場中更是通行。但凡玩友到了這些地方,不論有癮沒癮,會吃不會吃,總要開張煙燈,喊個粉頭睡下來代火。那有癮的不必說了,那沒癮的借著開了燈,來同這粉頭說說笑笑,可以多耽擱一刻工夫。今日吃這麼一口兩口,明日吃這麼三口四口,不消數日,癮已成功,戒斷不得。這是一世的大累,要到除,死方休,豈不是害中又生出害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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